元朗區

與海為鄰:流浮山與水上人的記憶

從前,香港是個漁港-這句話,香港人都耳熟能詳,但未必知道背後的故事。今天的我們或許以為這只是開埠初期的歷史敘述,卻往往忘了,「Hong Kong」這個名字,正是粵語蜑家話的音譯。這座城市的根,不在金融中心的摩天大樓,也不在購物大道的玻璃櫥窗,而是在那片澄清蔚藍的海。

蜑家人、福佬人與客家漁民,共同構成了香港最早的原居民之一。他們並非殖民地到來後的產物,而是在香港開埠前幾個世紀,早已於這片水域中捕魚為生、婚嫁生子。蜑家人以蜑家話為母語,一種接近粵語但有獨特語音與詞彙的方言;福佬人則講閩南話,客家漁民自然使用客語。這些語言與文化,曾在艇家之間交錯、重疊,構成一個真正「多語的水上社群」。

他們不是陸上的附屬,而是自成一體的族群。以水為居、以魚為生。居住於漁船的水上人,長年泊在油麻地、筲箕灣、西灣河等避風塘,生活一如流動的村落。六、七十年代,香港漁業仍盛,一些宗教與慈善團體創立「水上學校」,讓孩童在木船上學習識字數數。但隨着漁業式微與城市現代化,越來越多水上人搬上岸居住,艇家的生活開始淡出主流視野。

離開香港的市中心,走向西北邊陲的流浮山,是理解這段文化的另一扇窗。昔日流浮山以養蠔聞名,尤以金蠔為上品,曾是供應全港的「蠔鄉」。漁民依水而居,蠔排隨潮汐浮沉,形成獨特的濱海聚落。近年蠔業衰退,養殖人手減少,養殖水域也因城市發展而逐漸收窄,這些原居民的生活方式正快速消退。

然而,他們的文化並未隨海浪消逝。文化不是定格於博物館的標本,而是在日常生活中慢慢滲透的思維方式。原居民與水上人的存在,雖然已不如過往鮮明,卻早已深深植入香港人的文化基因中。避風塘炒蟹這道名菜,就是當年水上人船上快炒的日常,成為今日港式經典滋味;艇仔粉本為水上小販划艇叫賣的勞動成果,今天遊客仍然爭相朝聖;過年置辦年貨必逛的海味街,逢年過節不可或缺的髮菜蠔豉等的「香港風味」,其實正是水上文化的殘響。

海是記憶的載體,也是性格的伏線。正因為我們源於海、向海生活,即使今天我們住在高樓林立的社區,心裏仍保留著流動的、開放的結構。就像水上人的家從來沒有固定的地基,他們懂得如何在變動中尋找平衡、在風雨中繼續出發。當情緒低落、城市逼仄,許多人選擇不說話,只搭上一程船,逃離陸地的擁擠與噪音。

我自己最喜歡的一段水路,是從觀塘坐船到西灣河。這條橫越維港東面的航線,不若中環與尖沙咀的繁華熙攘,卻是我心中最私密的逃生通道。四十五分鐘的航程,沒有地鐵的擁擠、沒有巴士的吵鬧,只有浪聲與船身規律的搖晃。那是一段穿越時間的旅程-從前舊機場旁的貨倉碼頭、鯉魚門的魚排和岸邊磚牆、再到西灣河碼頭小艇與舢舨的身影。從西灣河碼頭起步,一路行至太古、鰂魚涌,再到炮台山,這一段東岸走廊,是我最喜歡的散步路線之一。沿途海風吹拂,天與水無聲交界。這城市在這裏似乎變得寬敞,不只是地面空間,而是一種心境的鬆綁。

我們未必真的是水上人,但我們的精神深處,早已學會向海而生。或許是文化記憶的回音。海,是我們城市無聲的母體,是情緒的出口,也是歷史的入口。我們的城市與海的關係,不只是地理的依附,更是情感與氣質的共鳴。哪怕漁火不再,海洋留給我們的,仍是內在的寬容與柔軟,是在狹窄城市裏尋找遼闊的能力。

水無常形,但能適應萬變。Be water, my friend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