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龍城區


喘息之地:九龍塘時鐘酒店與香港壓抑的性愛空間
香港,是一個對空間極度吝嗇的城市。樓價貴,單位細,生活擠迫已是日常,但有時連基本的私人空間都難以保障-不只是用來工作的書桌、睡覺的床,甚至連談情說愛、肌膚相親的空間,也變得稀缺。性愛,在這個城市,往往不是浪漫的延伸,而是一場被壓縮至極致的空間協商。而這樣的現實,在九龍塘一帶的情趣酒店文化中,體現得最為徹底。
九龍塘這一帶,表面上是名校林立、高尚住宅的代名詞,與「情趣」二字似乎風馬牛不相及。但若走近幾條橫街小巷,會發現許多隱密而靜默地存在的「時鐘酒店」-按小時計費、講求私隱、間隔緊湊,名字從詩意的「漫春天」、到香港耳熟能詳的百佳和維記,低聲傾訴着城市的另一面。
時鐘酒店出現不是偶然,而是回應了一個城市的結構性缺陷。在香港,年輕人普遍與家人同住,單位面積動輒只有數百呎。隔音差,牆壁如紙,戀人之間稍有親密行為,都得小聲細語、輕手輕腳,連呻吟都要克制壓抑。不是沒情趣,是沒空間。「連扑野都無位」,不是笑話,而是無奈的現實。
時鐘酒店應運而生,並演變出一整套城市次文化。九龍塘的時鐘酒店並非今日才有。早在八、九十年代,這一區因地理位置介於旺角、太子與油麻地夜總會集中地之間,已出現不少時鐘酒店迎合夜場文化的餘溫。那時的「鐘點情緣」,配合夜總會生態,構成香港特有的都市節奏。隨着夜生活式微,酒店轉型為情侶短暫聚首之地。然而需求卻從未消失,反而隨着社會空間越發壓縮而持續增長。
手機交友軟件與速食戀愛盛行的年代,時鐘酒店業重新回溫。更出現一系列「時鐘評測KOL」,專門評測酒店設施、隔音、交通便利程度,儼然是一門城市實用必修課。
甚至連流行文化與政治語境也記錄過這現象。電影《志明與春嬌》就曾在九龍塘的「漫春天」取景,一場談情戲碼不僅成為劇情高潮,也描繪出香港城市戀人為一點喘息時間所需經營的努力。而2016年,前立法會議員游蕙禎更曾就土地問題發聲:「香港好多好嚴峻問題……就算我哋而家想去扑野,都搵唔到房扑呀」,雖被媒體以輕佻態度報道,但背後反映的正是城市如何否認身體與關係的真實需要。
時鐘酒店的存在,不只是為了情慾,它更像是「臨時結界」:在這裏,沒有家人監視,沒有鄰居耳目,只有屬於兩個人的短暫時光。在公共空間商品化、私人空間狹小的香港,這些酒店彷彿成為一種城市必要設施。雖不入旅遊推薦,也不上文化保育名錄,但它們卻默默地承載着都市人最真實的慾望與困境。
性愛是一種城市權利的延伸。在討論居住、生活、公共空間時,我們鮮少談及親密關係的空間需要,彷彿那是羞於啟齒的事。也許我們不該只將這些場所視作獵奇或禁忌,而應看見它們如何默默承載著愛與慾望的重量-畢竟,一個城市若連做愛的地方都沒有,又怎談生活?
九龍塘的時鐘酒店,也許不浪漫,甚至顯得功利。但它們恰恰是城市壓抑之下的出口,是高樓林立、家庭擁擠、關係緊張的香港中,一種獨特的都市浪漫-或者更準確地說,是在不能的城市裏,找到一種能的方式。